海報新聞首席記者 陳洋洋 記者 張一帆 濟南報道

　　2024年1月19日，距離春節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，李忠厚安靜地躺在山東省職業病醫院的病房里。

　　今年67歲的老李，人生已度過了24000余天。如今，身處胃癌晚期的他已無法再接受任何手術，家人已經接到醫生通知，說他已救治無望，生命可能會定格在春節前。

老李向來看望他的熱心鄰居揮手告別

　　歌聲響起，安靜的病房里又熱鬧起來

　　在胃癌的折磨下，李忠厚變得非常瘦弱。他頭發白了，皮膚顯得蒼白，虛弱到沒有力氣坐起來。

　　老李常靜靜躺在病床上。他極少說話，有時睡一會兒，有時看向窗外，陷入沉思。老伴和女兒守在一旁，盡量不打擾他。

　　“老李，看看誰來看你了！”1月19日，臨近中午，幾聲敲門聲響起后，房門被輕輕推開，七八位來自六里山街道玉函南區的老街坊走了進來。

　　原本安靜的病房里，一時熱鬧起來。

　　“老李，你身體怎么樣，街坊們都挺關心你?！弊咴谧钋斑叺氖巧鐓^的居委會主任趙惠，她臉圓圓的，笑起來很陽光，人稱“熱心趙大媽”。

　　老李看了看趙大媽，又看了看病房里的人們，眼神亮了許多，來的都是他熟識的老鄰居。他盡力點點頭，和大家打招呼。

　　病床上的老李沒有想到，人生的最后時光，還會有這樣一次與老鄰居相見的機會。

　　街坊們帶來了過年貼的福字，還有一些禮物和其他年貨。令老李一家感到意外的是，67歲的老鄰居寧延祥還帶著理發工具來了。

　　“老李，快過年了，要不咱理個發吧！”寧延祥溫和地說。

　　“對對！咱們干干凈凈過年?！壁w惠說。

　　老李說了一聲“好”。大家把病床搖起來，讓他斜倚在床頭。寧延祥便開始給老李理發。

　　他和老李同歲，也是個熱心人，經常幫小區老人理發。他的理發手藝，老李是熟知的。

寧延祥給病床上的老李理發

　　因為怕老李太累，寧延祥盡量縮短了理發的時間，動作也很輕。電推子一下又一下，人們靜靜地看著這一幕，病房里又安靜下來。

　　理完發，寧延祥為老李清理了掉落的碎發，稍稍整理了一下發型，這時的老李，一下子變得干凈清爽了許多。

　　鄰居中又有人提議，老李整天在病房中，也怪悶的，正好街坊中的青年人黃清波擅長唱歌，不如讓他唱一首。

　　老李點了點頭，大家問他想聽什么歌，他說都行。

　　“衣裳再添幾件，飯菜多吃幾口，出門在外沒有媽熬的小米粥。一會兒看看臉，一會兒摸摸手，一會兒又把囑咐的話裝進兒的兜，如今要到了離開家的時候，才理解兒行千里母擔憂……”黃清波的歌聲在病房里回蕩，老李眼睛里泛起淚光，似乎陷入了回憶。在歌聲里，他仿佛找到了安全感，找到了某種歸宿。

　　因為怕老李太激動，黃清波并沒有把這首歌唱完。他跟老李說：“大叔，阿姨和妹妹會互相照顧得很好，咱們街坊也會多多幫助她們的，您就放心吧?！?/p>

　　聽了黃清波一席話，老李握住老伴和女兒的手，紅了眼圈。盡管李忠厚的身體已經極度虛弱，他仍然努力說了一聲“謝謝大家”。

　　一場告別，有人堅持做了30多年

　　電影《遺愿清單》里有這樣一句臺詞：生和死，是永遠無法溝通的兩個世界。所以，由生到死的這個過程，才顯得那么意義重大。

　　人生有許多告別方式。老李人生旅程最后的尊嚴，是一次熱鬧的告別。

　　“我們走了，老李，祝你早日康復！”那天中午，街坊們結束探望，從病房離開的時候，笑著向老李道別。

　　老李躺在病床上點點頭，也笑著朝眾人揮手。大家的神情，就像在經歷一場尋常不過的告別。

　　然而，當眾人轉身離去，病房的門又一次關上后，老李仍靜靜望著門的方向，又一次盡力舉起兩只手，揮手告別。這一刻，老李像是在和這熱鬧的人生告別，也仿佛是在和自己珍惜的這些人告別。

　　事實上，這是一次計劃好的“臨終關懷”，只是眾人并沒有點破。

　　來醫院之前，趙惠和老街坊們開了一次會，商量如何對待這次“臨終關懷”。最終大家決定，在春節來臨前，像看望尋常的病人一樣，用熱熱鬧鬧的方式完成這次行動。

　　“一個人臨終前，需要的是關愛、關懷?！壁w惠說，老街坊們帶去的，應該是牽掛和愛，讓他感覺到溫暖，而不是同情。

　　老李也默契地沒有提及任何關于死亡的字眼，反而在大家祝他早日康復的時候，笑著回道“謝謝大家”。

　　一切就像一次尋常的街坊串門，讓老李知道，大家還牽掛著他。

　　“我以前都是在熱鬧喜慶的場合唱歌，這是人生第一次為一位臨終的老人唱歌?！?9歲的黃清波說，這一次臨終關懷令他感慨萬千。

　　“人在彌留之際，看到有這么多鄰居來看他，有人為他理發，有人為他唱歌，我相信他心中也會感到寬慰?！秉S清波說，當時選那首歌，就是希望老李能夠放心。

　　而對于67歲的寧延祥來說，這樣的關懷和告別，他已經堅持做了30多年。

　　“我曾經為許多臨終前的老人理過發。我不害怕，人生都要經歷這個過程，我能在他們人生的最后，盡最后的一點點心意，讓他們安心，我也很欣慰?！?寧延祥說。

街坊們結束探望，從病房離開的時候，笑著向老李道別

　　人生最后一站的貼心守護

　　人生就像一輛巴士，人們上上下下，每個人的旅途長短或許不同，但人們都曾擁有熱鬧時刻，也終歸會抵達旅途的終點。

　　李忠厚人生最后的這段旅程，是在離家最近的醫院里度過。醫院名叫山東省職業病醫院，就在他家小區對面。

　　“老李的病沒有治愈的希望了，別的醫院都讓老李出院，讓我們回家準備后事了?！崩侠畹钠拮觿㈧o說，在查出胃癌晚期以后，經過一段時間治療，醫生告訴他們，老李已經沒有救治的希望了，他的生命可能會在春節前終結。

　　“我們家住在6樓，上下樓太折騰了，我們也不懂如何護理，不知道該如何在他人生最后一段時間里，減輕他的病痛?！眲㈧o說，無助時她想到社區有個臨終關懷愛心團隊，于是便找到居委會主任趙惠，請求幫助。

　　趙惠是社區出了名的熱心人，她一手組建了六里山愛心幫幫團等諸多愛心團隊，無論誰家有困難，只要見到她，就有了主心骨。

　　趙惠和“臨終關懷團隊”打聽到山東省職業病醫院職業病科主任醫師鄒建芳也是個熱心人，也有“臨終關懷”“安寧療護”等相關專業經驗，于是找到她商量。

　　經過一番努力，這個家門口的醫院接納了老李，并對老李進行最后的治療和護理。

　　“人只要還活著，就是一條生命。不是說治愈無望，我們醫生就可以甩手不管了?！编u建芳說，臨終患者應該獲得關愛，讓他們走得寧靜，走得有尊嚴。

　　老李有幸得到臨終關懷團隊的幫助，讓自己擁有了一段安寧的旅程。

　　“臨終關懷也叫安寧療護，就是讓像老李這樣的患者，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，能最大程度減少病痛，感受到來自家人和志愿者的關懷，精神上得到足夠的安慰，而生者也可以獲得足夠的安慰，早些從悲傷中走出來?！编u建芳說。

鄒建芳為病床上的老李進行安寧療護

　　隨著老齡化社會的到來，人們對臨終關懷服務的需求也在不斷增長。玉函南區社區是濟南一個典型的老舊小區，社區老年人居多，也有很多像老李這樣的老人，需要更多的幫助和支持。

　　“我們六里山愛心幫幫團臨終關懷志愿服務隊已經成立了好幾年。這支特殊的志愿者隊伍自成立以來，始終弘揚‘人道、博愛、奉獻’精神，以自己的真心和熱情服務于病患?！绷锷浇值擂k事處副主任曹琨說，未來這支團隊還將繼續重視臨終關懷，關注臨終老人的生活，及時伸出援助之手。

　　“有的人大半生風光熱鬧，但到最后卻孤單、凄楚、無助?！弊鳛槔侠钊松詈蟮闹髦吾t生，鄒建芳感慨道，老李還算是幸運的，目前，國內臨終關懷服務雖然已經開始，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

　　鄒建芳認為，老齡化時代來臨，對于“如何面對死亡”這個課程，大家都應該去學習?！耙獙W習怎么看待死亡，學習尊重生命。心態要好一些，人這一生短暫，要做一些快樂的事，去追尋夢想。在人生最后旅程活得有尊嚴一點，這也算是圓滿的一生?！编u建芳說，希望未來有更多的老人能得到更好的、更專業的臨終關懷，平靜從容地走完這趟人生旅程。

　?。楸Ｗo隱私，文中患者及家屬為化名）